北京大学新闻网 | 作者 杨晓华
北大燕园,有这样一位先生。他在经济学领域著述等身,思想与时俱进;他是学界泰斗,亦是经济体制改革的先锋。
“一生治学当如此,只计耕耘莫问收”,是他坚守的治学精神与态度;“化身红烛守书斋,照见窗前桃李已成材”,是他作为师者的情怀与写照,他就是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创始院长——厉以宁。
纵览厉以宁先生的学术生涯,他关于股份制改革、非均衡理论、民营经济发展的理论创见始终如熠熠明灯,为中国经济改革发展指引前路。
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他把自己一生的时光和智慧都奉献给了中国经济社会改革与教育发展的事业,以其学识、见识、德行和修养照亮后来者前行的方向。
在近现代中国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学者,他们不但以严谨的学术著作、深刻的学术思想,成为自己学术领域的翘楚,他们还以自己的精辟见解,影响着政府的决策和民间思潮的走向,因此民族历史的变迁中便深深打上他们的烙印。经济学家厉以宁正是这样一位学者。面对这样的学者,我们除了崇敬,还会自然产生疑问:他如何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如何成就了自己的非凡人生?
1930年11月22日深夜,厉以宁诞生在南京,家人给他起名以宁,“以”是排行,“宁”指出生于南京。四岁时他随家庭迁居上海,先后在上海两所著名的小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1941年,厉以宁考上著名的上海南洋模范中学,1943年又随家迁居到湖南沅陵,以优异成绩考上湖南名校雅礼中学。1947年转入南京金陵大学附中就读,直到高中毕业。这些名牌小学中学为厉以宁奠定了良好的文化素质基础。
▲ 小学时期和高中时期的厉以宁
像很多人一样,他曾经有过一段缱绻的文学梦想。厉以宁一直偏爱文学,曾熟读中国古典文学《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和诗词;喜爱阅读外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莫泊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以及中国现代文人鲁迅、巴金、茅盾、沈从文等人的作品。
在湖南省沅陵县雅礼中学(当时雅礼中学迁移到沅陵)读书的这段日子,他源源不断地将自己对生活和世界的感受用诗歌、散文、杂感和短篇小说等表现出来。他的每一个作品,都成为同学们争相传阅,反复议论的焦点。这进一步鼓舞了他的作家梦。
1946年,厉以宁重返南京,转到南京金陵大学附中读高二。在一流的数理化老师们的熏陶下,厉以宁的兴趣又逐渐从文学转向自然科学。他还担任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兼化学科代表。高中毕业前夕,学校组织厉以宁所在班全体同学去一家大型化工厂参观。机器轰鸣,烟囱林立,严肃的化学工程师,深深刻进厉以宁的脑海。他说:“这次参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了解到化肥生产对我国农业发展的重要性,于是我决心走‘工业救国’的道路。”
差点,中国就多了一位化学家,少了一位经济学家。
同学代填的人生最重要的志愿
1949年4月,文化名城、长期充当国民党大本营和政治堡垒的南京市得以解放。这一个历史事件改变了所有南京市民的命运,包括金陵中学的才子厉以宁。
本来在金陵大学附中,厉以宁以出色的数理化天赋,勤奋刻苦的努力,名列前茅的成绩被保送到金陵大学深造。他当时选择了化学工程系。因为他立志做一个化学家,实现工业救国抱负。但是南京解放后,金陵大学停止了运转。厉以宁就到湖南沅陵一家消费合作社担任了会计。
两年后他再次参加高考,将目光投向了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他委托在北京的同学赵辉杰代为报名。赵辉杰认为厉以宁选学经济系最为适合,优势较大,就替老同学做主,第一志愿填报的是北京大学经济系。同年7月,厉以宁在长沙应试,8月接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北大,拉开了他终生致力的经济理论学术生涯的序幕。“至今我愈来愈觉得赵辉杰代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最佳选择。” 厉以宁回忆道。
厉以宁的这种选择在他早年是料想不到的。
经济学具有这种性质:它既是一门需要以严谨科学精神进行数学计量和推理的学问,又是“致用”之学,需要对人的价值和社会的价值进行深刻理解和探讨的学问。既然如此,厉以宁在早年走过的思想和情感历程就恰好是一个未来经济学家的最好储备。
从仰望群星到北大之星
从五四运动以来,北大在国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大师云集,人文荟萃,思想活跃,在厉以宁看来这是最理想的求学之地了。一旦进入这所学术殿堂,就像高尔基说的那样是“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做学生的4年中,他从宿舍到图书馆,从图书馆到老师的办公室或宿舍,埋头苦读,孜孜探索,学问和思想都迅速成长起来。他说:那时候的寒暑假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刚上大学不久,厉以宁就在1952年7月的《经济导报》上公开发表了平生第一篇经济研究的文章《波兰经济新面貌》。平心而论,这篇文章具有计划经济时代的烙印,但显示了一位好学深思的青年在学问上的抱负和独立探索的精神。
50年代初的北大经济系(现在是北大经济学院)和众多系一样群星荟萃,每一个学子都幸福地接受着灿烂星光的照耀。厉以宁的回忆中较多提及的是陈岱孙、陈振汉等先生。
陈岱孙是我国著名经济学家,1926年他获得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后回国,他为中国经济界培养了六代学子,被尊为中国西方经济学的泰斗。他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高尚的品格,为人称道,他深刻的学术见解思想影响着经济理论界动态和国家政令的制定。
陈岱孙先生有着不寻常的家学渊源,其叔祖是末代皇帝的师傅陈宝琛,因此他本人的国文功底深厚,这种辞采文情,悄悄地濡染着厉以宁年轻敏感的内心。
▲ 陈岱孙先生
陈振汉先生是哈佛大学的文学硕士、哲学博士。他是较早在北京大学讲授“比较经济制度”课程,介绍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学者。解放后,先生出任北大法学院中国经济史研究室主任,以非凡的毅力和深厚的功力开始选编《清实录》 《东华录》经济史资料。1952年到1953年,先生任北京大学经济系代理主任。
陈振汉教授非常喜欢厉以宁这个刻苦用功的弟子。他给厉以宁的评语是:“成绩优异,名列前茅。”他认为厉以宁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学术接班人。厉以宁则从陈振汉那里学来了进行经济史比较研究的方法,更从这位学者身上获得了“闹中取静”的读书习惯。
▲ 陈振汉先生
大学生活期间,在老师们的影响下,厉以宁的研究目标和领域就明确了下来:探索现代经济的规律,服务祖国和人民。
“如果说我今天多多少少在经济学方面有所收获的话,那么这一切都离不开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老师们的教诲,他们是我在经济学领域内从事探索的最初引路人。”厉以宁说。
1955年厉以宁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被经济系选留。然而随着国内政治空气越来越“左”,厉以宁也觉得很难施展抱负,他在系里的资料室从事编译工作,一干就是20年。
这期间,厉以宁参加过开山修渠和深翻土地的劳动,忍受过三年自然灾害带来的饥饿和浮肿,参加过农村社教,作为被“专政”的对象,先后在京郊海淀公社草场大队、昌平县太平庄农场及北大校园内的“劳改大院”进行过三年“劳动改造”。他的家被抄过三次,许多资料,包括妻子、家人的照片都被损坏了。在被迫接受“劳动改造”时,连人身自由都失去了,更别说进行更多的知识积累了。1968年,厉以宁和许多教职工一道到江西鲤鱼洲农场劳动,先住仓库,后住茅草棚,仅参加劳动的时间加起来就有近十年。“但是,我经历的这一切,它磨炼了我的意志。”
▲ 厉以宁和老师赵迺抟教授(1961年 北京大学)
资料室的20年工作,尽管是冷清寂寞的,但他却得以在人们头脑发热的年代,镇静自如地吸收中外经济学的知识,了解西方经济学的进展,进行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它是我大学毕业后的又一个知识积累阶段,它使我在大学所学的东西得到了进一步充实,视野进一步拓宽。”
厉以宁认为这20年是人生经历的重要积累。“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中期,特殊的中国经济环境使我对中国的现实经济问题有了亲身的感受。这种感受是任何一个不曾亲自经历这段时期的经济工作者所不可能具有的。在大学阶段,我曾对波兰经济学家兰格提出的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间存在第三条道路的观点产生了兴趣,但‘文革’中的经历使我看到了苏联模式给中国经济带来的种种弊端,也发现了兰格理论的局限性。这些感受可以说是在经历了那一系列磨难后的最大收获。多次下放,使我看到农村的贫困和城乡人民生活水平的低下,于是,对建国以来,尤其是‘大跃进’以来的经济政策、方针、路线感到怀疑,发现自己在大学阶段所学的那套东西同现实的距离是那么的大。中国要富强,人民要过上好日子,看来不能再依靠计划经济的模式了(这些思考在当时是不能公开的)。”
70年代末,科学的春天到来了。厉以宁这个曾被斗争、抄家、剃阴阳头、监督劳动、隔离审查的人的经济学观点得以重见天日,他多年的积累有了用武之地。从这以后,他开始了新的教学生涯。1979年,厉以宁被提升为副教授;1983年,提升为教授。
▲ 1988年6月,厉以宁在阅读学生的论文
在未名湖畔,厉以宁的名字日益成为学生们头脑中的“关键字”。厉以宁的经济学讲座成为学生们心中北大风度的代表。他讲课不仅内容丰富,而且形式不拘一格,大多数时间他不用讲稿,只是在一张卡片上列出一系列的提纲,讲课时他或站,或坐,或走动,脸上溢出轻松的笑容,眼睛闪闪发光。70年代末以来,几乎没有学生没听过厉以宁讲经济学的。
但是,奠定厉以宁在中国经济学界地位的关键还是他在学术上的富有勇气和智慧的创造。
所有制改革理论的代表人物
在中国自70年代末期以来的以渐进式制度变迁为特征的市场化进程中,歧见纷纭的经济学家们以其各自的知识背景和社会立场为我们展示了丰富精彩的经济改革理论,形成了众多的思想流派,使得经济学成为中国社会科学中最为繁荣活跃的领域。
如何对中国从集中计划经济体制到市场经济体制的极具民族特色的变迁路径进行合乎逻辑的理论阐释,如何为中国的经济改革寻求和选择一种社会成本最低的推进战略,一直是中国经济学家们试图解决的两大问题。对这两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形成了在理论前提、分析方法和政策主张上迥然相异的思想派别。其中有“协调改革派”、“所有制改革派”、“宏观改革优先派”、“宽松学派”、“经营权主导改革派”、“产权改革派”、“制度学派”等不一而足。这些改革理论经历了学术上的激烈纷争和与现实经济的碰撞摩擦,在大浪淘沙般的甄选和淘汰之后,有些理论被淡忘了,而有些理论却日渐被中国改革的实践所证实和接纳,从而也奠定了它们在经济改革思想史中的不朽地位。
厉以宁教授是所有制改革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在西方经济学、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国民经济管理学、经济改革理论、经济转型理论、比较经济制度理论方面均有很深的造诣,形成了独特而系统的思想体系,历来被认为是沟通中西、治学谨严、体系恢宏、独树一帜的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学的学术发展以及中国经济改革的政策趋向均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要理解他的思想体系,首先要理解他设定的两个认识中国经济状况的理论前提。
认识非均衡的中国经济
非均衡理论在1936年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出版以后作为一种新的经济学假设逐渐得到了主流学派的关注和认同。
厉以宁教授是较早对非均衡理论进行系统研究的国内经济学家,他在借鉴和吸收西方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尤其在汲取科尔内等现代经济学家关于社会主义非均衡经济运行的学说的基础上,对中国经济的内在本质特征进行了深入解析,他指出中国经济的非均衡性是研究中国经济的基本出发点,也是探讨经济体制改革理论的现实起点。早在80年代初期撰写《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之时,厉以宁教授就提出了社会主义经济总量失衡和结构失衡的问题,即社会主义经济中社会总供给和社会总需求的失衡问题,并认识到失衡或者说非均衡是社会主义经济运行的现实状态。而社会主义经济所追求的均衡,是一种相对的动态的均衡,不是一种静态的绝对的平衡。在此基础上,他探讨了社会经济的动态相对平衡和社会发展战略的动态相对平衡。根据动态相对平衡的观点,厉以宁先生认为,从我国现阶段以及从更长远的时间来看,需求略大于供给的状况是发展中社会主义国家的现实,而且为了实现预定的经济与社会发展目标,为了保证一定的经济增长率,需求略大于供给的相对动态的失衡是对经济发展较为有利和现实的状况。这就是他提出的“以平衡为分析的出发点,但不以平衡为必然达到和必须达到的境界”的著名命题。这些早期的思想奠定了他以后的“均衡非目标论”的理论基础。
80年代末期撰写的《非均衡的中国经济》被厉以宁教授认为是最能代表自己关于中国经济的学术观点的著作。在这部专门论述中国经济运行的体制特征的著作中,他从中国目前的非均衡经济现实着手分析,以说明资源配置失调、产业结构扭曲、制度创新的变型等现象的深层次原因,并进而合乎逻辑地提出中国经济改革必须构建具有充分活力的微观经济主体的政策主张。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部著作中他提出两类不同的经济非均衡理论,奠定了所有制改革理论的根基。西方的非均衡理论考察的是市场不完善、价格信号不能起到自行调整供求关系的条件下的经济运行过程,而厉以宁教授观察中国的经济现实所看到的情形是,中国固然存在着市场不完善以及价格信号不灵敏的经济非均衡状况,但是,中国非均衡经济运行中隐藏的更为严重的非均衡现实是缺乏具有充分活力的、能够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具有独立市场决策权利的企业或者厂商。厉以宁教授认为,发达的成熟的市场经济所出现的非均衡属于第一类非均衡,而在传统的和双轨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之下,由于企业并没有摆脱国家行政机构附属物的地位,所以这种非均衡属于第二类非均衡。而经济改革的首要使命,是建立一种新型的经济运行体制,重新塑造具有充分活力的、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有投资与经营自主权并相应地承担投资风险和经营风险的独立商品生产者,从而由第二类非均衡过渡到第一类非均衡。
厉以宁教授进一步指出:中国经济改革必须以现阶段的经济非均衡作为出发点,而不应当迷恋完善的市场体系和灵活的价格体系;从我国特殊的非均衡状态出发所得到的有关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总体构想只能是,企业体制改革是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成败的关键所在。正是由于中国经济处于第二类非均衡,因此双轨运行时期的资源配置方式就不能只依赖价格调节和市场调节,而应该将数量调节和价格调节、市场调节和政府调节加以有机整合,积极发挥政府在商品市场配额调整和建立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秩序中的主导作用,从而使得商品市场配额均衡的实现对于经济由第二非均衡向第一类非均衡的过渡产生积极影响。
合理的资源配置方式——政府调节和市场调节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实质性问题是寻找一种合理的资源配置方式,这种资源配置方式包含宏观和微观两个层次的含义。宏观层次上的资源配置是指资源如何分配于不同的部门、不同地区、不同生产单位,其合理性反映于如何使每一种资源能够有效地配置于最适宜的使用方面。较低的微观层次的资源配置是指在资源配置为既定的条件下,一个生产单位、一个部门、一个地区如何组织并利用这些资源,其合理性反映于如何有效地利用它们以达到最大的符合社会需求的产出。
厉以宁教授指出,这两个不同层次的资源配置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其最关键的区别在于,两个层次的资源配置实现的途径不同,较低层次的资源配置可以在不转移生产要素的前提下,通过生产技术措施或组织管理措施来实现资源利用效率的提高;而较高的宏观层次的资源配置合理化的实现,通常要涉及生产要素的流动、产权关系规范化、固定资产的转让、宏观经济调节手段的运用、宏观经济管理体制的改革等问题。
通过区分较高的宏观层次的资源配置和较低的微观层次的资源配置,厉以宁教授认识到,与两个层次的资源配置方式的合理化相应的是两个层次的企业体制改革。较低层次的企业体制改革是改革企业的内部经营机制,由此使得企业变得充满活力,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将更加关注自身的经济效益并更好地发挥经营中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而较高层次的企业体制改革是改革企业的经济地位,使企业由过去作为行政机构附属物的地位转变为真正独立的商品生产者和经营者,使企业的产权关系明确化,使企业成为承担投资风险和经营风险的投资主体和利益主体。
因此,经由对资源配置理论的研究,厉以宁教授得出了他的关于经济改革顺序的基本选择,即:要使资源配置由不合理趋向于比较合理,经济管理体制和经济运行机制的改革是必要的,而在经济体制改革中,必须以赋予企业独立的商品生产者地位作为突破口,明确产权关系,实现政企分离,培育和完善市场,在此基础上实现市场定价的格局和资源的有效配置,而价格改革既不是唯一重要的改革,更不可能成为改革的突破口。经济转轨时期的资源配置合理化的这种路径特征,是由我国经济的非均衡性质所决定的,因此,厉以宁教授的资源配置学说的最大特色,或者说他对资源配置研究的最大贡献,在于他从中国的经济非均衡的独特状态出发,从经济体制变革的角度,从微观经济基础和宏观经济调控相互协调衔接的角度来研究资源配置。
按照厉以宁教授从资源配置角度所设想的新经济体制的目标框架,这种体制将是一个企业具有充分活力,生产要素可以自由流动和重新组合的经济体制。但是这种达到资源合理配置的新经济体制的正常运作离不开政府调节和市场调节的有机结合,离不开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的协调。在厉以宁教授关于政府调节和市场调节的结合以及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的协调方面的一个贯穿始终的基本观点,可以归结为一个准则,即:对于经济运行(包括资源配置)来说,在运行目标上,宏观目标优于微观目标,而在运行机制上,市场调节优于政府调节。这就是厉以宁教授著名的“二次调节论”的基本观点。
对资源配置中政府行为非理想化以及政府行为适度与优化的深入理论解析是厉以宁教授资源配置学说中颇具特色的篇章,他通过对政府调节局限性的剖析划定了新经济体制中政府干预的边界。厉以宁教授认为,根据非均衡理论,由于经济中存在的大量不确定性,由于政府所获得的信息的不完全性,由于政府政策效应的滞后性和不平衡性,政府行为必然是非理想化的,而只有从政府行为的非理想化出发,才能正确估计和有效利用政府干预在非均衡经济的资源配置中的作用。考虑到政府行为的非理想化特征,政府在资源配置过程中调节行为的优化应当以限制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消极作用并促进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积极作用为原则,政府调节应当通过对市场的影响而体现出来。
所有制改革——重构具有充分活力的市场主体
厉以宁教授是一贯强调所有制改革对于传统体制转轨的决定性作用并把所有制改革或企业制度改革置于首要位置的代表性人物。所有制改革优先论是厉以宁教授从他的经济非均衡论和资源配置学说中必然推致的结论,从逻辑上来看,只有彻底改造宏观经济的微观基础,构建真正具有独立地位的充满活力的市场主体,从而使企业成为真正拥有自主经营权利并承担经营风险的商品生产者,才能真正建立起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达到资源的有效配置和经济运行机制的真正转轨。
科斯(R.Coase)在30年代《企业的性质》一文中就指出市场机制赖以运转的微观基础是完善的企业制度,只有在企业产权制度确立、企业之间的财产权利界区明晰的基础上,企业与市场之间以及企业与企业之间的联系才是明确的,才能够最大限度地节约交易成本降低交易摩擦,从而市场价格机制才能有效运转。厉以宁教授从中国在经济转轨时期所处的第二类经济非均衡的现实状态出发所得出的结论同样印证了科斯的理论。
兰格和哈耶克之间关于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的持久的论战对于中国经济改革理论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五、六十年代的经济理论界曾经普遍接受兰格的通过试错法建立模拟市场的社会主义经济模式。这种经济运行模式,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设想的完全取消商品货币关系的产品经济模式,也不同于苏联高度集权的指令性计划经济模式,而是一种试图以计划模拟市场的经济运行方式,这一模式以取消消费者主权为前提,中央计划当局只是被动地反映消费需求和生产成本的变化,制定模拟的市场价格,并通过这种价格调节资源的有效配置。
青年时代的厉以宁同样认同和服膺兰格的思想,但是六十年代后的社会经济现实迫使他重新审视和反省传统经济模式在公平和效率上的体制缺欠,他认为,在传统经济体制下,由于国有企业在政府行政的强大约束之下丧失独立自主的商品生产者地位和决策权力,由于存在严重的政企不分产权不明晰的体制顽疾,国有企业既不能实现收入的公平分配,更不能实现资源的有效率的配置。这样,厉以宁教授由对兰格模式的推崇转而对兰格模式的质疑和批判,并从自己的理论框架出发,确立了自己的改革思路,即改革必须从企业改革也就是所有制改革入手,所有制改革是中国整个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和关键环节,在没有进行企业改革从而企业尚未成为独立的商品生产者的条件下,在改革并不触及计划经济体制的产权基础和产权结构的前提下,中国真正的竞争性的市场经济体制就不可能稳固建立并有效运转起来。
在1986年4月25日北京大学“五四”科学讨论会上,厉以宁教授以非常精彩的富于个性的语言表述了他对于经济体制改革路径选择的基本观点:“经济改革的失败可能是由于价格改革的失败,但经济改革的成功却并不取决于价格改革,而取决于所有制的改革,也就是企业体制的改革”。这句在理论界被广为传播的名言集中体现了厉以宁先生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基本观点,可以说,所有制改革是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最为核心也是最为艰难的部分,所有制改革主线论由于触及最为敏感的产权问题的“禁区”而在实践过程中倍受磨难,厉以宁教授在强大的压力面前始终以一个诚实谨严的学者的姿态阐扬自己的所有制改革理论,充分表现了一个经济学家巨大的理论勇气和科学精神。
具有人文关怀的经济学家
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学往往被视为一种具有严格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性质的社会科学,因而在大多数经济学家看来,经济学应该处于一种完全超脱的摒弃“价值判断”的“道德中立”状态。
在厉以宁教授看来,经济学非但不能摒弃和回避价值判断,不能完全摆脱或忽视价值观念在经济学研究中的作用,相反,作为一门社会设计和社会启蒙的科学,经济学应该将规范研究和实证研究紧密地结合起来,将对客观经济运行规律的研究与对人的行为的研究紧密地结合起来,将现实社会经济状态与经济学家经由自我的价值判断而形成的对理想社会的科学设计结合起来,将经济学的科学目标和道义目标结合起来。作为社会启蒙的科学,经济学的最终目标是要通过科学研究告知人们对经济行为和经济事实的肯定与否定的客观标准,从这个意义而言,经济学不是超越阶级的纯粹抽象的数理科学和逻辑哲学。作为社会设计的科学,经济学将告诉人们,如何进行经济建设,如何制定发展目标并且把目标实现的可能变为现实,如何促进国民经济的协调,以及如何把人们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用于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
厉以宁教授将经济学的本质界定为社会启蒙和社会设计的科学,强调价值判断和规范研究在经济学中的作用,但是这并不表明他不重视实证研究在经济学中的地位,相反,他认为实证研究所获致的成果将会丰富规范研究的内容,使得经济学中有关社会评价、政策探讨的判断建立在更有实证根据、更有说服力的基础之上。
厉以宁教授认为,经济学研究要在新的时代面前回应挑战,就必须在三个层次上进行全新的探讨:第一个层次是对现行经济体制以及该种经济体制条件下的经济运行的研究,第二个层次是对经济和社会发展目标的研究,第三个层次是对人的研究,也就是对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的研究。
厉以宁教授将“体制、目标、人”作为经济研究的三个层次,而他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正是从这三个层次的研究的角度出发去构建的,他的较早期著作《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反映了他试图以自己独特的理论框架来对传统经济理论进行重新阐述的积极而有意识的努力,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仍可以明显觉察这本著作在体系创新方面的开创性贡献。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经济研究的重点是社会主义经济的运行,而经济运行总是在一定的经济体制条件下实现的,因此,必须将一定的经济体制作为社会主义经济研究的前提。在对“人”的研究中,厉以宁教授始终以一个关注民生的经济学家的姿态,主张“对人的关心和培养是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认为在理想的社会制度中,人应该成为全面发展的人,他们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充分拓展自己的潜在能力,不断深化自身历史使命的认识,社会生产发展的最终目标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达到统一。以这种人文关怀的理念为出发点,厉以宁教授对平等与效率问题、社会福利的基本含义问题、人的地位的社会评价标准问题、社会主义民主问题等进行了广泛深刻的探讨。其中以对道德问题的探讨最为系统和深入。
厉以宁教授是国内经济学界较早关注道德伦理问题的学者之一,从他许多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试图从伦理学的视角对经济学的诸多范畴进行规范分析的努力,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其理论进路与伦理学家的相异之处在于,他并不将眼光贯注于有关道德的是非判断与善恶评价,而是将道德置于整个经济运行体制中去考量,探讨道德在经济发展和经济转型中对经济运行的调节作用。
在厉以宁教授看来,由于存在着市场缺陷和政府失灵的情形,因而单纯依赖市场调节和政府调节就不能达到预期的经济运行目标,而市场调节和政府调节所遗漏的空白,应该由习惯和道德调节来填充和弥补,在交易活动中如此,在非交易领域就更是如此。由此,厉以宁教授提出,道德调节和习惯调节是超越市场和超越政府的一种调节,它的社会整合和经济调节功能介于作为“无形之手”的市场调节和“有形之手”的政府调节之间,作为第三种调节起作用,共同维系和引导着整个经济的和谐有效地运转。习惯和道德调节的力量来自于经济中的行为主体内部,即来自每一个行为者自身,它表现为各个行为者按照自己的认同所形成的文化传统、道德信念和道德原则来影响社会生活,使资源使用效率发生变化,使资源配置格局发生变化。因此,习惯和道德调节的约束力和有效性取决于社会成员对群体的价值观念和传统信仰的认同程度的高低,取决于社会成员建立在共同价值谱系基础之上的自律程度的高低。换言之,道德作为维系社会运行的一种手段,是通过各个行为主体自身的道德约束和相互之间的道德约束从而形成一种渗透于社会生活的道德风尚,它使得经济行为主体对他人的行为和社会前景形成稳定的预期,以此为整个社会经济运行提供一种道德坐标和道德秩序。
道德力量为我们探讨经济学中的一些规范问题诸如效率与公平等提供了新鲜而有说服力的视角。厉以宁先生认为,效率具有双重基础,即效率的物质技术基础和效率的道德基础,单纯用物质技术因素来阐释效率是不够的,事实上,物质技术因素只能产生常规效率,而道德力量才能够真正挖掘效率增长的潜力从而产生非常规效率,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道德力量是效率的真正源泉,这个结论已经被经济史中无数例证以及管理学的现代理论所证实。道德视角的引入同样可以加深我们对于公平的标准的理解。从收入的绝对或相对平均而言的公平并不能为公平的衡量提供一个客观统一的尺度,类似的,用机会平等来测度公平同样会遗漏下许多难以解释的空白点。厉以宁教授认为,公平以对群体的认同为基础,在一个群体内部,成员对群体的认同程度越高,其公平感就越强,当社会中的成员从其处于超利益的考虑而参与的群体中普遍感到一种受到尊重和和谐的氛围,其公平感就会增进社会的协调的效率的提高。
厉以宁教授强调道德力量在经济运行中的作用,但他并非是一个“道德乌托邦主义者”或“道德万能论者”。第一,他一直强调道德激励与利益动机的相容性。第二,他始终重视现代社会运行中法律的作用。第三,他关注政府的道德自律并主张建立一套严密的筛选机制、保障与激励机制、约束与监督机制,以此规范政府的行为。
处在制度转轨关头的中国既需要经历经济体制变迁的洗礼,又必然经受伦理道德体系和文化传统更新的阵痛,对于一个具有长期集中计划经济传统并拥有丰厚的历史道德资源的国家来说,这种经济体制与道德传统的双重变迁的使命注定是意义深远而步履艰辛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道德重整既具有迫切性,同时又具有长期性和渐进性。
厉以宁教授以独特的理论进路、勇毅的创新精神、坚实敏锐的现实感和严密宏大的理论体系,为中国经济改革思想贡献了丰富的思想资源,确立了自己在当代中国经济思想史的位置。他以深远的忧患意识对国家命运和民生的关注,使得他的思想浸透着一种强烈的人文精神,充满终极关怀的意味。
诗词世界的真情人生
在公众的印象中,厉以宁是一位严谨、睿智且有独到见地的经济学家,其实伴随他人生历程的不仅仅有经济思想,更有着充满激情与哲理的诗意,两者相互交融,构成他独具魅力的人生。在北大,厉以宁诗词讲座的吸引力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经济学讲座。
▲ 1974年在北京大学
北大校园的女教师提及厉教授的夫人何玉春时,每每钦羡不已,都说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这倒不尽在于她丈夫有名气,而在于大经济学家厉以宁对她、对家一往情深;给她写诗,从青春年少写到满头白发;给家写诗,从终身伴侣写到儿女孙辈。在厉以宁70岁生日这一天,与他相濡以沫42年的妻子何玉春,始终陪伴在夫君身边,她也是厉以宁多首诗词的主人。一首《浣溪沙•除夕》,为我们再现了这对恩爱夫妻的新婚:“静院庭深小雪霏,炉边相聚说春归,窗灯掩映辫儿垂。笑忆初逢询玉镜,含羞不语指红梅,劝尝甜酒换银杯。”然而,当一位学生朗诵厉以宁写于1971年的《鹧鸪天》时,何玉春不禁抹起了眼泪,这首词让她想起了他们携手走过的艰难岁月。那是她和厉以宁长达13年的夫妻分居之后,是在她放弃了一切能放弃的之后的一次真正不再分开的相逢。厉以宁在诗中写道:“往事难留一笑中,离愁十载去无踪。银锄共筑田边路,茅屋同遮雨后风。朝露冷,晚霞红,门前夜夜稻香浓。纵然汗渍斑斑在,胜似关山隔万重。”
“一纸家书两地思,忍看明月照秋池,邻家夫妇团圆夜,正是门前盼信时……情脉脉,意丝丝,试将心事付新词,几回搁笔难成曲,纵使曲成只自知。”诗词,于他既是历史烟云,又是他生活的浪花。无论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在厉以宁的笔下都是含蓄蕴藉,不失骚人之旨。诗的语言清新、典雅,传统笔墨与时代气息结合得那么自然和谐,新而不俗,陈而不迂。这是他诗词的独特风格,其实这也是他为人、治学的风格。眼下名人诗词可谓多矣,但是像厉以宁这样的功底、意蕴,即使在职业诗人中也不多见,何况对厉以宁来说,诗词只是他业余的一大“爱好”。他的词多于诗,这也许是词的长长短短的形式便于表达无穷变幻的思绪和事物,既遵照格律,又大有选择变换的余地。
作诗不是诗人的专利;读过厉以宁的诗词,甚至觉得非专业诗人往往能生产出好诗,因为“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我对诗词的兴趣,是在中学时代培养起来的。20世纪四十年代,我先后就读于上海南洋模范中学、扬州震旦中学,都是国内著名的学校,不但重理,而且重文,造就许多优秀人才。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擅长诗词,在他们的诱导和影响下,很早就开始学写诗词,后来成为终身爱好。”厉以宁17岁时填的第一首词《相见欢•仪征新城途中》,当时在南京读高中的他春假期间回家乡仪征途中作的其诗句美妙委婉,读来使人如临其境:“桨声篙影波纹,石桥墩,蚕豆花开一路水乡春……”这第一首词严格按照上阕平、下阕二仄二平的要求,意境清逸淡雅鲜动,用词浅易平实而又十分讲究。
厉以宁的诗词功底得益于他的中小学的国文老师,诗词格律是老师教的,而诗韵词韵是他自己下功夫熟记的,他能默写出几十种词牌的正谱。厉以宁认为诗词对一个人的人生修养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一首好诗,往往可以影响人的一生。作诗填词,可以修身养性,抒怀遣兴,培养人的高尚情操和广阔胸怀。”自己经历过坎坷,但是意志从未消沉,他说这应该归功于诗词的涵养。由此他认为,现在中学生的“营养”过于单一,文学知识太差,这对于一个人的全面成长是很不利的。
如果不是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北京大学经济系,也许今天的厉以宁会是一位职业诗人。他后来开始了毕生从事的经济学研究,但吟诗赋词的兴趣却始终未减,这种爱好也的确给他多年沉闷而又艰辛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慰藉。厉以宁性格开朗、思维敏捷,他以睿智乐观的博大心胸接纳生活,无论处在多么艰难的环境里,总是泰然处之。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其不为外界了解的“秘密武器”就是他有诗词为伴。
“隋代不循秦汉律,明人不着宋人装,陈规当变终须变,留与儿孙评短长。”作为积极主张改革开放的经济学家,他的经济理论推动了中国的发展,发展变化的观点也贯穿于他的诗词,而这些诗词也把他的才华和性情真实地展现给读者,使我们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知识分子,一个内心丰富的经济学名家。
本文最初发表于2006年12月14日,原标题为“首届蔡元培奖之七:经邦济世 诗化人生——记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厉以宁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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